他,是我工作一辈子也换不来的。
妹妹沉默很久,才说,姐,妈告诉我,人活着,难得糊涂。
年轻女人坐在炕上,微微佝着肩背,像团被压得畸形的影子。
“秀梅,”她忽然问,“还记得他们为了劝我改邪归正,跟我讲过的那些从前的逆种的结局吗?”
“大多回了欢喜沟,屈从了。少数死在了外头,还有剩下的寥寥几个,自杀了。我不想做他们三者中的任何一种,我要改变。”
妹妹什么都没有再说。
年轻女人出了月子,此生第二次上了山,进了多子神庙。
她成为了多子菩萨的虔诚信徒,服下了多子菩萨赐予的神丹,一年又一年,一胎又一胎,她如自己所言,开始冲击十胎嬷嬷。
然后,一辆面包车,一双红色绣花鞋,她在第十胎时回到欢喜沟,不安而忐忑地,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画面定格在半路停下的面包车上,所有光亮飞速消失,黎渐川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很快,黑暗变淡,周遭事物的轮廓再次浮现出来。
黎渐川重新拥有了身体。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扇门,一扇熟悉至极的、属于小厨房的门。
意识刚刚回笼,不等黎渐川四顾观察,一阵悉索的动静便从门板另一侧响起,紧接着,一张更为熟悉的便签被两只小手塞了进来,稚拙的字迹显现于便签上:“……姐,你上次说你想跑出去,让我去看你的零钱罐,我去看了,有钱,我带来了,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最后一行字在黎渐川的视野中无限扩大,令他大脑嗡嗡直响,眩晕不停。
他迅速撑住地,一边咬牙压制精神,一边捏住便签,沉了口气,蓦地开口,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这是你的劫,答案不在我这里。”
黎渐川嗓音沉冷嘶哑:“就算我重选千次万次,逃离千次万次,结局也不会因我而更改。”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现在,替你打破这个‘静’。”
嘶的一声爆鸣,小厨房的门忽地破碎消散了。
外面是窗子极小的、黑洞洞的堂屋,消瘦高挑的张秀兰支着两条伶仃的细腿,穿一双血红的绣花鞋,立在堂屋中央,浑身落满了漆黑的影子。
“我已经连续做了两个梦了。”
她忽然开口:“两个梦一模一样,梦到我进欢喜沟时提前发动,半路生产,死在了山路上。”
“季小哥,你是在车上的,你说,我还活着吗?”
黎渐川干脆道:“还活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张秀兰会梦到其他时间线或轮回发生的事,但不论其他,只说此刻,在眼下这个时间线、这个轮回内,她无疑是活着的,这是事实。
“可过不了十胎劫,我就要死了。”
张秀兰又道:“从怀上这一胎,我就预感到了,我过不了这个劫。季小哥,你说,我过得了吗?”
黎渐川静静望着漆黑堂屋里的女人,沉默许久,才压住喉间的涩意,摇头道:“过不了。”
张秀兰倏地抬起头,一脸死气。
黎渐川却对她的异样恍若未见,只继续道:“你想反抗,想往高处走,可这一切,利用的却是你自己和你的一胎又一胎。你不希望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自己,却亲手造就了更多个自己。让你过不了十胎劫的不是我,不是多子,而是你自己的良心。”
“你过不了自己的良心。”
第443章 季小哥……你说怪不怪,祂可是神呐,神在怕什么?
张秀兰闻言, 充盈满面的死气一滞,五官晃晃悠悠,像在烛火里摇动的残影:“我自己的……良心?”
黎渐川按住抽痛的额角, 缓缓站起身, 立在已渐渐扭曲虚化的小厨房内, 望着不远处的张秀兰:“我不知道那两张人脸肉饼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对我来说, 它们一张与我相似,便是‘我’,是现在,另一张与我的爱人相似,便代表着我的追求与理想,代表着未来。”
“人只要活着,就必然有饥饿到不得不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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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求生的时刻, 我也曾经想对这两张肉饼下口, 可最终没有。”
“因为它们虽然是肉饼, 但却长有人脸。”
“有时候, 在许多世道,吃肉, 也就意味着吃人。”
黎渐川神色晦然:“你以为自己吃掉这两张肉饼,是毫无负担的、正确的选择, 可事实并非如此。”
张秀兰沉默许久, 低低道:“可我实在太饿了, 我不知道除去那两张肉饼, 该吃些什么我才能活下去……季小哥,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黎渐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你, 即使刚才在十胎劫里走过你的过去,我也无法真正感同身受,设身处地去让自己成为你。因为我们本就是两个人,过往以及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相同。”
“对于你的一切,我都只是另一个视角的外人,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所谓的我会怎么办,也都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我不吃那两张肉饼,是因为我是我,而非你。”
张秀兰道:“季小哥不怪我吃掉了那两张饼?”
黎渐川道:“不怪。没有任何人能怪你,也没有任何人有立场怪你,只是现在,你在怪你自己。”
张秀兰直勾勾地看着黎渐川,五官恍惚地颤动起来,像融解的蜡油一般,开始往下掉。
“我从前也不知道……我以为我吃了它们,就已经不会再饿了,”她已滑到下巴尖上的嘴巴轻轻地开合着,“可是后来,一胎又一胎地生下来,我发现,我还是会饿。”
“我在饿什么?”
啪的一声轻响,她的眼珠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我想不透我还在饿什么……”
“但我开始做梦,梦到多子菩萨的神像睁开了眼,望着我,在流泪。那个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一种预感,我的十胎劫可能过不去了。”
黎渐川看着如蜡像般渐渐融化的女人,眉间铺满了沉沉的阴影。
“在很早之前,我就在为我的十胎劫做准备,我向很多十胎嬷嬷、百胎嬷嬷取过经,”女人的声音空茫而宁静,在漆黑狭小的堂屋回荡,“她们有的说这是一场问心劫,要叩问本心,有的说这是多子菩萨的考验,看的是你诚不诚,是不是愿意一生都投身神教,侍奉菩萨,还有的说这是看你的体质的,看你是否能生,是否能多生,能的话,自然讨菩萨喜爱,劫就过了,不能,或不合适,自然就过不了。”
“她们热情得很,传授了我很多。”
“听的多了,见的多了,慢慢地,我也琢磨出来了,这十胎劫不是问心,不是问诚,也不是看我的身子骨挺得过,还是挺不过,所谓劫,不过就是一场驯服与压迫之后,大山下的人交出的骨头。”
“这骨头顺,劫便不是劫,而是福。这骨头逆,福也不是福,而是劫。”
张秀兰的嘴也流到了指尖,挨着她肉瘤似的肚子,摇摇欲坠:“十胎劫,百胎劫,千胎劫,万胎劫……说白了,就是多子这个王八蛋在挑挑拣拣,要从这些还带血的骨头里把所有顺的骨头提拔上去,再把那几块扎眼的反骨,捣烂掉,磨碎掉……”
“祂不敢留它们,甚至不敢看它们,祂在怕!”
“季小哥……你说怪不怪,祂可是神呐,神在怕什么?”
“怕人?还是在怕……曾经也是人的自己?”
话音落,张秀兰的口鼻也终于坠落,掉在地上,化作烂肉,溅起一滩血一般的黑水。
黎渐川闭了闭眼,脸色是掩不住的难看。
可就像他说的,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最多,只能在察觉到自己受到影响,始终在小厨房有意无意保持“静”时,尝试打破这种对自己、对张秀兰皆有的束缚。
黎渐川一直都知道,良心,或其它什么向上的东西,从来都值得尊重与保护。但他同样也知道,在大多数时候,一两个人的尊重与保护,往往都是徒劳的,无济于事的。
这根人蜡终于彻底融化了。
四肢软烂,头颅枯萎,唯有躯干上一颗硕大滚圆的肚子留了下来,安静地瘫在堂屋的阴影里。
这肚子单独来看,宛如一颗诡异肉球,又似一团可怖肿瘤,无数凸起的狰狞血管遍布其上,如黑线,似蛛网,又像神秘的符文,一错眼,便看到它们好像活了过来一般,仍在汩汩而动。
人蜡融落,皮膜血肉软塌塌地盖了下来,又为这肚子裹上一层半透明的血腥薄膜。
薄膜一点一点消解,缓缓渗入肚内。
黎渐川的瞳孔微微收缩,心中警兆渐生。
果然,下一刻,这古怪的大肚猛地一颤,传出了砰砰砰的跳动声,好似里面犹有活物。
在这跳动声里,大肚的肚皮开始印出一些凸起,形似婴儿的小手与蠕动的长虫。
“嘻嘻、嘻嘻嘻……”
婴孩的笑声若隐若现地传出。
黎渐川紧盯着渐渐躁动起来的大肚,眼神慢慢显出几分呆滞,仿佛是被那大肚摄去了意识,将要变作一具空壳。
堂屋的水泥地面不知何时尽化黑水。
水面之下,有无数扭曲的影子无声游弋着,潜过黎渐川的脚底,出现在他背后,悄然竖起。
影子尖端裂开,一只婴孩小手伸出,掌心浮着一颗眼球,混乱地转动着,似是在打量黎渐川。
很快,眼球盯到了什么,缓缓靠近黎渐川的后心。
黎渐川的后心也随之微微鼓起。
婴孩小手无声落下。
就在它即将触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小手中央的眼球一动,对上了一双冷厉如冰的眼。
“嚓!”
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温热而又湿腻的血肉飞溅,数根已钻入小厨房的触手夹杂着婴孩手臂全数被斩,噼啪砸在黑水中,嘶嘶叫着,犹在蠕动,好似令人作呕的蚯蚓。
黎渐川视若未见,好似瞧见了什么般,反手一甩短刀上的血泥,一个箭步冲进堂屋,如鹄一般,迅疾而又敏捷地落到了逐渐胀大,似乎即将要被撑破撑爆的大肚前。
不假思索地,他一刀向前,直接捅了进去。
大肚的跳动一顿,无数嘻嘻笑声倏地消失。
但紧接着,更多的、虚幻重叠的尖锐童声出现了。
它们不断回荡,不断扩散,如无形的利剑,几乎在瞬间便刺穿了黎渐川的耳膜,令他双耳一热,淌下血来。
“凡兵俗铁,怎么杀得了我呢……”
“杀得了我呢……”
“我呢……”
大肚砰的一声爆炸,笑声混杂呓语,一涌而出。
血肉扑了满身满脸,黎渐川闷哼一声,大脑仿佛被巨钟撞击,浑噩震痛。
但他的双眼却依旧大睁着,裂着猩红的血丝,扒开恶心的血泥肉浆,死死盯着爆开的大肚。
在他眼中,大肚内一时是大团大团黑泥般的触手与被触手缠绕的白白净净却眼神空洞瘆人的婴孩,一时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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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漩涡般的黑洞,黑洞里隐约可见一扇半掩的留有缝隙的窗户,形似他潜进张秀兰家的来路。
张秀兰的十胎劫已破,从张秀兰的角度来讲,不会再来阻拦他离开,只是,这十胎劫里,真的只有张秀兰的意识吗?
他所见的出路,会是真实的出口吗?
黎渐川甫一思索,精神意识便突地混乱癫狂起来,如脱疆的野马,再难控制,视野霎时颠倒一片。
“嘻嘻嘻嘻!”
几乎同时,触手与婴孩已疯狂爬出破裂的大肚,朝他攻来。
黎渐川猛地闭眼,全凭本能挥刀。
短刀灵巧,黎渐川的杀意却烈,刀锋一过便带出数道血线,残肢抛洒。
脑内传来阵阵噪音,好像有人在用长长的指甲抓挠玻璃,令黎渐川浑身发毛,满心嘶鸣,几乎完全无法思考。
他睁开眼,从色块撕裂、畸形扭曲的视野里分辨出虚虚实实的大肚,又一眼看向小厨房隐隐恢复正常的后窗,然后一刀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刹那的清明,让黎渐川辨出了方向。
他咬牙,扫了一眼小厨房,迅速掏出之前捏到的便签,在混乱的围攻里用笔写了一行字,然后迎着无数触手,一步撞向大肚。
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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