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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过往
酒醉之中, 宁祈的五感都仿佛被覆上一层轻纱,不住地朦胧摇曳。隐隐感知到什么,却也并不明晰。
她的脑子有些迟钝, 朝地上的酒杯瞥了一眼,也没觉得有何异常。听到面前人要送她回去,便轻呢了一句“好呀”。
说着,她便扭着步子, 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宋怀砚瞧了她一眼,竭力将自己的思绪抚平。他俯身,将地上的酒杯拾起, 稳稳地搁置在桌案上, 这才转身前行。
他还没迈出两步,只见少女一个不稳当,晃悠悠地就要踉跄倒地。他轻叹一声, 只好上前扶住她,瘦削而骨节分明的手拢上她的腕子。
迷迷糊糊中, 宁祈也分辨不出他是谁, 却也放心地朝他的身侧靠过去, 好似他才是周遭唯一的安稳之物。
感受着她的靠近,宋怀砚敛下凤眸,也没多说些什么, 只徐徐带着她往前走。
烛光明灭,宫道悠长。
后花园中的林声阴翳,水榭中的欢声笑语,绵延许久的筵席喧嚣, 通通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渐渐的,他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耳畔只有少女不匀的呼吸声在空中弥漫,时不时还在呢喃着他听不清晰的话语。
天地之间,恍若只余下他们两个人的气息。
宋怀砚原以为此路岑寂安宁,自己就这般送她回去。可还未行至半途,宁祈的酒劲仿佛又冲上来了些,忽而变得很不安分。
她嘴里似是低骂着什么,忽而又是哼哼唧唧的,小声嘟囔着,每个字都仿佛黏在了一起,含糊不清。
宋怀砚本也不欲管,可她嘀咕了几句,忽而便不愿意走了。
他便只好停下步伐,往她身边凑了凑,开口问:“什么?”
宁祈缠着他的胳膊,跺了跺小脚,脆声道:“我走不动了……你、你背我!”
背她?
宋怀砚皱了皱眉,并不想理会她这般荒谬的请求。可在酒醉之中,她的力气却也这般大,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
他便只好安抚道:“距离也不远,很快就到了。”
可他的话,宁祈哪里听的进去。瞧着他沉肃的神色,宁祈只当自己被拒绝了,忽而猛地撒开了手,孤自站在原地。
宋怀砚以为她答应了,便松了一口气。
可他正要再次上前扶住她,却忽而看见面前的少女垂丧着小脸,双肩不住地颤抖着。
紧接着,她竟忽而小声抽嗒起来,一下接一下的。
——她竟然哭了?
宁祈猛地抹了一把泪,哭噎着说:“这么久没见了,你都不愿意背我一下……你还是我亲哥吗?”
她这么梨花带雨的一哭,竟让宋怀砚方寸尽乱。
面对旁人的诬陷,他可以用尽手段去算计;面对锐利的锋刃,他可以决绝地举刀相迎。
可面对宁祈的泪水,他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一夜,他向来算无遗策的心计,屡屡崩裂。
因为宁祈。
他身上的气息再次乱了一瞬。望着宁祈委屈的样子,他只好尝试着伸出手,缓缓为她拭去面上的泪水,轻声道:“别哭了。”
声音很冷,面色是一如既往的阴沉。宁祈愣了下,看了他一眼,泪竟落得愈发凶了。
宋怀砚:……
他看起来……有这么可怕么?
他收回了手,轻叹一声,只好向前俯身下去,将她背起。
只一个动作,宁祈的泪便倏而止住。她笑吟吟地爬上他的背,由着他将自己背起,双手自觉地环上他的脖颈。
到底是个姑娘心性。
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背着她徐徐向前走去。
少年肩膀宽阔,力气也大,背着她也并不费力。他的步伐很稳,让宁祈也跟着安静了许多。
走出几步,想到什么,宋怀砚又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哥哥?”
宁家的独女,竟有个亲哥哥?
他对她的来历过往颇为好奇,便开口去问。
一提到“哥哥”,宁祈倒是反应很快,轻声答道:“对呀……”
她拢着宋怀砚的脖子,往边上侧了侧,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又忙否认道:“不对……你不是我哥哥……”
“我的哥哥,才没有你这么凶呢!”
宋怀砚嗤笑一声,顺着她的话说道:“这么说来,你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了。”
“对呀,他很温柔,对我也特别特别好……”宁祈似是陷入回忆之中,沉吟半晌,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很轻,似是要被风吹散,“只是……三年前,他便去世了……”
“再也没有人对我那么好了……”
竟是去世了。
宋怀砚心中喟叹一声,正要出言宽慰,却听宁祈再次开口,蚊呐般道:“对你这般好的人,却又忽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懂不懂?”
她忽而变得执拗起来,一遍遍问道:“……你懂不懂?”
此话一落,宋怀砚原本沉寂的双眸之中,难得撕扯出几分痛意。
他望着不远处冷宫的方向,稳住呼吸,过了良久才答道:“我懂。”
宁祈忽而沉默。
夜色迷离,身后的少女意识也模糊不清。在如此情形下,宋怀砚也不知为何,竟难得生出一股勇气,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苦抽丝剥茧开来。
他轻启薄唇,嗓音喑哑:“自小在这深宫之中,只有母妃是唯一肯对我好的人。除了她,所有人都肆无忌惮地欺辱我,想要折磨我,除掉我……可我记挂着母妃的良善,便将这一切都忍了下来。”
“可我太天真了,竟没料到……我的母妃,也死在了他们手中……”
他还记得那年中秋,枯木飘零,漫天飞霜,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死寂,似是将无数希望都埋藏吞蚀,只余下无尽的悲伤与虚无。
沉甸甸的绝望覆盖着碧瓦朱薨,冷宫更是凄清寂寥。少年劈柴回来,双手皲裂得不成样子,内心却是轻盈愉悦的,想着尽快回去,给母妃道一声中秋安康。
中秋,也是他的生辰呢。
可他没想到,等着他的不是母妃温暖的笑,而是一道轻飘飘的白绫。
一个沉甸甸的人命。
太监用白绫死死地勒住她的脖子,她满脸涨红,气息微弱,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怀砚厉声嘶吼着扑上前来,怎奈少年身形单薄,寡不敌众,被一帮太监轻易地拦下,将他死死地按在地面上。
他衣着单薄破旧,肌肤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狠狠相擦,很快便裂出几片伤痕。暗红色的鲜血裹挟着少年的无力与绝望,徐徐蜿蜒而下。
染透了他的玄衣,也染红了母妃整洁的衣摆。
他拼了命地去挣扎,喉咙喊哑,目呲欲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妃死在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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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然而这还不够。待他的母妃没了气息,那太监们为了泄愤,还在她的尸身之上狠狠唾骂、鞭打,他去拦,得到的是遍身狰狞的血痕。
最后,她的尸身是被拖走的,连个草席都未曾裹上。
她死不瞑目。
那日,少年绝望地跪在冷宫的落叶之中,最后只哑声问了一句话。
他问,这是谁的命令,是谁要杀他的母妃。
太监冷笑着告诉他,是陛下之旨,是天命难违。
是他的父皇,杀死了他的母亲。这皇宫里所有欺辱过他们的人,都是帮凶。
仇恨的种子一经萌芽,便裹挟着杀气恣意生长,再难回头。
太监说是天命难违,是天命害了他最重要的人。
那么,他便要成为天命,不死不休。
其后的日日夜夜,他变得愈发孤僻狠毒,学会了无数阴狠的手段,害死了无数人。
那些残害过他的太监,瞧不起他的贵胄,他的兄弟,乃至他的父皇……最后,都死在了他的脚下。
他报了仇,孤守在深宫之中,所有人都憎恶他,却也惧怕着他。
无数次月圆之夜,他都会踩着冰冷的月光,来到冷宫,踏入母妃生前居住的地方,抚慰她的亡魂。
大仇既报,天命已得。
可那个待他最好最好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宋怀砚望着冷宫的方向,忽而有些哽咽。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过中秋,也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中秋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对他而言,只是一摊绝望的血,以及滔天的孤独与冷意。
这些话,他当然没有告诉宁祈。
一路徐行,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冷宫之前。瘆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攒聚而来,几乎要锁住宁祈的感知,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这一路,她倒也踏实许多。
宋怀砚在冷宫前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朝里望过去,眸光霎时变得有些复杂。
他徐徐俯身,将宁祈放了下来,扶着她靠在冷宫的门前,温声交代:“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不会走太远。”
宁祈疏懒地倚着门前的柱子,打了一个哈欠,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只一股脑地点头。
宋怀砚微微颔首,而后朝里迈去。
冷宫枯林盘虬交错,连一轮满月都能被阴翳的枯木所遮挡,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浓稠的黑寂。宋怀砚墨发玄衣,几乎融于这无尽的夜色之中。
他行至母妃生前的宫殿前,顿住脚步。
他微微躬身,自袖中取出几柱未燃的香,安插在母妃死去的地方,算是祭奠。
四野岑寂,冷宫荒僻无比。宋怀砚一时情绪难控,自言自语道:
“母妃,儿臣又来看你了。”
“重走一遭,可今年的秋日也格外难熬,我连您的画像也没有护住……母妃,儿臣为什么就不能回到从前呢?这样,儿臣或许也能拼命改变些什么,也许你也不会死在父皇手中……”
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了。
他轻叹一声。唯有在母妃这里,他才能有些孩子气地感慨,喃喃道:“母妃,今日是儿臣的生辰,您也该为儿臣开心吧……”
话还没说完,周围的空气忽而被一阵甜香惊扰,将他的气息蓦地搅乱。
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侧眸,只见宁祈不知何时竟跟了过来,歪着脑袋站在他身侧,长长的影子将他的身形覆盖。
她的步子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看着宋怀砚,她忽而笑起来,双颊浮上两个梨涡,笑容明媚粲然:“你说什么……今天……是你的生辰诶!”
第32章 玉佩
宋怀砚沉湎过往回忆, 未有防备,少女突如其来的靠近令他猝不及防。他如同之前无数次“祭奠”母妃那般,察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 便下意识地侧步,将那几柱未燃的香踩碎在泥尘之中,旋即回头看向她。
少女灿烂如阳的笑,尽数映入他的眼帘。
他就这般望着宁祈, 指尖停凝,鼻息微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自己本就无须防备她。
她本就纯真无邪, 此刻酒醉之下,对他更是毫无威胁。
于是他渐渐放开呼吸,方才紧绷的脊背亦放松些许。想到宁祈方才的疑问, 他略一斟酌,不大自然地“嗯”了一个音节。
便见面前的少女, 脸上笑意愈发深切了。
她双颊之上酡红未减, 吐息仍混晕着迷离的酒气, 醺然醉人。听到宋怀砚的回答,她忽而雀跃起来,欢快地拍着小手, 笑嘻嘻地凑上前来:
“宋怀砚,生辰快乐呀!”
声音清脆,宛若鸣泉流涧,在这般阒寂的夜色中更是分外好听。
话音落下, 宋怀砚遽然一惊,眸中闪过几分诧然之色。
她脑子不清醒, 这个时候倒也认出他来了。
她对他说,生辰快乐。
她是他自小到大,除了母妃之外,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
察觉到这一点,宋怀砚气息再次放缓,面上的沉静漠然终究再难维持。
偏偏在酒醉中,宁祈兴致上来了,凑得也愈发近:“宋怀砚,过生日的,你怎么一个人呀?”
“宋怀砚,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嘛!”
“宋怀砚,有人送你生日礼物吗?”
“宋怀砚……”
她忽而鼓囊着小嘴,喋喋不休起来,说个没完没了。
宋怀砚静立原地,半晌无言,就这般端详着她。听了她这些话,他依旧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可唇角早已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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