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夜,实则即不提灯笼,也亮堂得很,七拐八弯,灯烛堂皇地照进西院郭显的住处。
守卫远远见着便来行礼,单铮摆手,示意过了,趁着凛风寒霄,来到近前;还未入院,却依稀听到几声对话,是从人呼啦啦着急着慌,劝说郭显回屋。
郭显的声音打着寒颤,拐过院墙来,清晰入耳:
“你们都回去……我再,待一刻。这不算什么,有裘有袄,好歹冻不坏我。”
从人苦劝,“您身娇体贵,哪比得上咱们糙实,有裘袄也不成呐!”
又有人埋怨道:“殿下哪里是体恤穷苦,分明没苦硬吃。想咱们从前,塞几根草杆、稻草窠儿里窝一宿,熬便是了。您倒好,有暖腾腾的屋子不住,非要折腾!”
郭显一时没声儿。
好一会儿,他才又寒噤着问:“你等,从前过得很苦么?”
“还成吧。”说话的人并不大在乎,满心只想着把他倒腾回屋,“家兄弟姊妹十二个,死了八个,卖了三个,我吉星高照呢。”
“你是哪儿人?”郭显又问。
“衢州。”
“衢州江南地分,物好水美,怎么,不得过么?”
那人道:“咱没见过什么物好水美,只晓得出趟河,捞得着鱼、捞不着鱼都得交鱼课,还得与拦头好处。前二年舟子教官府征去了,鱼科还得交;兄弟死了两年,不得钱祭扫,却还得交身丁钱。”
郭显又沉默片刻,“……便跟着单将军反……揭竿了么?”
“那倒不是,”另一人嘲笑,“他是个耳朵软的,屋头被运花岗石的拆了,没地儿落脚,同乡怂他来投,他便来了。”
“那你呢?你为何投宁德军?”
此人骂骂咧咧开来:“恁地直娘贼,刨粪吃尿的狗彘!进花岗石的阉人征咱去挖石头,又抢了咱浑家——”
话太过粗俗,不忍耳闻。
郭显无言半晌,窸窸窣窣,起身离了庭院,不再硬扛冷风,问:“单将军,待你们好么?”
“单将军是咱救命的恩人!”那几个七嘴八舌,话里分辨不清,“若不是他带人来,咱早饿死了!”“单将军不单发饷银,还发给丸药,我老娘也能活了……”“严明清正,比那些赃官好多了!”
……
单铮一一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原本想要近前的脚步缓了缓,止息在院外角落。
风起了,那里头谢天谢地,是郭显终于咂摸出了民生疾苦的滋味,不折腾自己,也不折腾下人了。
“我往常总觉着,自己命途坎坷,原来竟是无病呻吟一场。”他道,“这天下,有的是人比我难,活着就已不易。”
他在从人松了一口气的埋怨嘲笑里,慢慢地回转在屋檐下。
冷寒的夜,浓云阴翳,并无月光,唯地上点点灯火。风一起,吹得火光晃荡,单铮以手轻笼灯火,走出几步,到了院口,正见连屋的廊中,那位殿下被人簇拥着,回屋前最后望了一眼暗沉沉的庭院,不期然与自己的目光相遇。
二人一个院外、一个廊下,隔着岁暮寒冬,相互望见对方沉默的身影。
单铮点了点头,郭显面色淡淡,也颔首致意,彼此无话,转身而别。
唯灯火映明,照亮一瞬的眼眸如星、如燎原的火。
他是个英雄。郭显迈进门槛时想。
他是个君子。单铮离开西院时想。
第104章 第104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宁德军过了个安稳的年。
所谓“安稳”,是因为洛京里的老皇帝实在病笃,新旧交替之时,自顾不暇,压根分不出心力来解决江宁的叛乱,短时间内再无兵马打过大江来。
安稳是安稳了,却并不大热闹。一来百姓早被折腾得家无余财,二来在这宁德军盘踞的地界,到底不敢放开来玩闹。
这年关稍显冷清地过了。便有人提议,年后的上元,由宁德军主持,办个热热闹闹的节庆,好洗一洗那萧条的景象,安定军民人心。
提议的人是王渡。他因有着扬州大贾的底子,如今管各方度支,井井有条,直是如鱼得水,使人信服。
可到底办节庆不是小事,所费资财甚广;以吴览为首的一些人,便不大乐意去办,主张节俭为要。
赵芳庭却认为此议可行,民心远比钱财重要,城中一味的萧条冷落,更是留不住富户贵绅。
两方争议摆上单铮的案前。末了裁决下断:依王渡所言,预备上元节庆,但不可靡费过多,图个热闹便可。
谁主张、谁办事,况王渡本就负责采办事宜,这事交他来做,最合宜不过。
王渡过了年,便忙开来,忙碌之中,又不无得意,只因言行可左右宁德军,连进出步履都风光了一些。
处处风光,唯李定娘给他添堵。
他不常归家;即便归家,也绝不与她同床共宿,并非嫌弃怎的,那因由连自己也不好启齿。
——他怕枕边人害他。
李定娘到底有无这个狠毒心思,他不敢去试,因此不仅不与她同室而处,也绝不用吃经她手的饮食。养着她,全为的是自己一点脸面与名声。
这一回操办上元节庆,预备的时日颇短,王渡便急急地忙碌开来。
他较之从前,行迹却有些不寻常。
李定娘毕竟不是真的摆设,总有一回两回见着或听着他在书房里与人谋划。那些个人却眼生,也不是家人、也不是他府署里常用的人,倒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精明与匪气。
他不在外头谋事,却闷头在家中见些不三不四的人,她便起了几分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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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哇叽文学网提供的《惜奴娇》 100-110(第9/22页)
她从不能独自入书房,那里总守着个他最心腹的人,唤作王温,是从扬州一路跟随来的家人,向来只听王渡之令行事。每每他与人书房说话,王温便在外警醒,任何人都靠近不得。
李定娘直觉有些不安,也不止一次从旁敲敲边鼓,想探个底,“上元节庆事大,你怎么反倒一日日闷在家中?你不亲自去巡看,难道只嘴皮子动动、喝令下人们去做就行?”
王渡只道:“你自安分守己,没得来管我的事!”
说起来好笑,上回袁武的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还是托了为质的六皇子的福。否则,王渡怎会只一个巴掌了事。如今他对她,纵是心中厌恶,面上却得客气一些。
看他言辞避重就轻,轻飘飘地揭过,李定娘越发觉着书房里有些什么,便起了摸进去观瞧的心思。
瞌睡来了递枕头,恰逢这日,却不期然有客至,王渡殷勤相接,就在家中设了场宴,款待来客。
这客不是别人,则是与他私交不错的赵芳庭。
赵芳庭晌午来,为的是与他商议上元采办的事宜。王渡便顺理成章留客至晚,当下命厨房备酒肴饮食,便在花厅设下了宴,找了几个幕僚清客作陪,又唤些乐伎歌舞来 ,面面俱到。
席间,李定娘作为女眷,自也要来拜见,又饮了几杯醇酒,脸面儿上酡红一片了,这才告失陪,携女使退下。
出离花厅,李定娘带着女使转过一廊,到了条岔路口,正望见依稀高张的灯笼半明处,书房的院儿只在岔路百来步远;四面静悄悄的,花厅的笙箫乐动已听不真切了,便佯作头晕,指使女使,“我走不动了,歇一会,你去给我灌个汤婆来,再将我那条厚实些的狐裘取来。”
女使踟蹰,“此处地僻,主母一人怎好待着?我搀着您慢慢儿走吧。”
“谁要你多嘴?”李定娘却恼了,指着她脸门道,“你才来多久,只认得你主君,不认主母了么?你若不听我话,我还将你还回人牙子家!”
那女使晓得她脾气孤拧,也不敢还嘴,吓得一溜烟去了。
那才前脚走,李定娘后脚便溜进了书房。
书房的廊下,照例守着家人王温。严寒的天气,他却尽忠职守,廊下干立着,也不叫冷,面上冷硬,一如寒铁,望见李定娘晃晃地来了,一皱眉,迎上前:“主母,您怎么来了?”
李定娘将手揣在羔羊裘的手套子里,左右望望,一双柔丽的凤眸落定在他身上,“大冷的天儿,他们在花厅里吃酒耍乐,却教你独个孤零零地守着,真难为你了。”
她走近了,与他一起在廊下,一身暖融融、香氤氤的气息便迎面袭了来,王温有些不自在,低了头,“这是小人的职守所在。”
她却还不停步,又来了一点,这便要凑到他面前了。
离得又近些,王温便闻到了暖香里的酒气,浅浅的一缕,有些醉人,又有些惑人。
他不自觉后退,脸面有些红;李定娘却得寸进尺,更前一步,直将他逼得向后靠了墙,又见那一张桃李生春的脸,唇上红润润的,噙着一点笑,说话轻了些,便更没些份量,缠在他耳畔周遭:
“官人唤你过去,我却不想你走呢。总之他那处也乐着,不若你与我在此也乐一乐,教你晓得这‘主君’是怎么个做法?”
王温一僵,却接住了个温软纤细的身子,什么东西灵蛇似的攀上了他腰间,将他紧紧地一缠,教他心肝都颤了起来。
那声音柔媚,也像蛇儿似的攀缠着他,还在继续:“我从前见你就喜欢,只是你实在冷脸冷心,见我也不假辞色,连说句体己话也不肯,我只好去找旁人了。”
她与那袁武拉拉扯扯、家中大闹的事,别人被瞒在鼓里,作为心腹的王温却一清二楚,这时节也不禁有些晕乎,只觉主母这私情来得忽然,只是殷勤的对象成了自己时,怎么也有些飘飘然起来,一面鄙夷此女果然浪。荡,一面又忍不住想窃一窃这香玉一样的人。
那双软腻生香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身子也挨蹭。王温心旌神荡,才想着她既送上门来,没有不收的道理,忽猛地震神,暗骂自己鬼迷心窍,这又不是一般的家妓女乐,她高高在上的一个主母,哪是自己随意淫。乐的人物?怕吃不得肉,反偷得一身腥。
想到此,王温一刹惶恐起来,情急之下,胡乱将她一推,闪开几步,慌乱心神,一时抓住个由头,道:“主、主君唤我,我这便去!”
李定娘阴晴不定的脸色,在灯笼的照映下,恍惚透着几分嘲讽。
王温迫自己拉回了心声,不敢再说什么,一转身,几乎落荒而逃。
直待他身影没了,李定娘嗤一声笑,整了整衣裳领口,手里捏着个物事,嘲笑此人鼠胆,送上门来的肉,连一口也不敢下嘴。
她攥着从他腰间摸下来的钥匙。
锁开的那一瞬间,她却又仿佛听到那个来自心底的、一模一样的嘲讽的声音:
你心中,还剩什么可值得坚守的?人的信义、女子的坚贞,你一样也不剩了。
她回想起方才那一连串做来干脆利索的勾。引,心底也没什么波澜,竟更有些可惜。
可惜王渡在花厅里吃酒。若恰撞见这一幕,想必他定要气得脸成猪肝色,保不准便一刀砍了那王温。
这么想象着那快意光景,她下了锁,回身关了房门,先摸到一支蜡,折了半截烛心,点成一豆小小的灯火,勉强照亮一角,一手倾着灯烛,迅速翻找。
桌、案、书页、箱奁,一处一处,细细地搜检,终于在一本《黄石公三略》中,翻出几张薄薄的纸页来。
映着烛火,她一点点地看,似乎是几张钱领,上头白纸黑字签着王渡的花押,买的物事却怪,有木炭、盆硝、皂角、硫黄等物。非止一二斤,量却极大,仅是那木炭,便要二三百斤。
家中所用皆是石炭,他要那许多木炭作甚?
还有盆硝,若说用来制冰,可这会就是严冬,用冰的话,去山上凿就是了,用得着一二千斤盆硝么?这样大的份量,他搁哪儿?
李定娘疑窦重重,直觉这东西有异,又仔仔细细瞧了五六遍,默记在心中,才原样儿收好,又找了别的一阵,再无所获,吹熄烛火,蹑手蹑足出屋落锁。
那钥匙她则随意丢在廊下,黑沉沉的夜里,在灯笼下反射一点细碎光亮。
待坐回岔路口的廊下栏杆上,也才不过一刻功夫,恰巧逢见才赶来的女使匆匆而来,她佯作无事发生,便换了裘衣、接了汤婆,好整以暇,慢慢地回了后宅。
再说那王温,着急着慌逃出书房院儿,还未到花厅,一手摸到腰间,摸了三四回,吓出一身冷汗,最后一点欲而不得的惋惜也灭了。
那钥匙好好儿挂在腰带上,怎样说没就没了?若教主人家晓得,还不得打死他。
遥遥正见李定娘主仆廊下离去,他生了疑心,思忖那主母究竟是淫或有别的企图,又不敢贸贸然上前讯问,只得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回书房,低着头找寻,万幸书房门前,得见那钥匙反光,一把抢来别回腰间,再不敢放松。
他见书房门锁完好,松了一口气,想着许是方才胡闹时,不小心丢了钥匙在地,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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