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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便是三十二人,人力缺口这就少了一半儿下去。又待第二日,天蒙蒙亮便跟萧容、斐熙出了村进了城,直奔此行的目的地:白川府商栈。
去商栈的主意也是斐熙给出的。
若说大宁朝的商栈,功能还蛮多的,用现代的话说首先它就是个类似于货物集散中心的地方,可以代为存放过往商队的粮食、布匹、药材等物资。再由行商分销至南方各地。另外有些大的商栈通常还持有官府颁发的牙贴,可以进行简单的交易买卖、人力雇佣。
斐熙之所以不推荐苏榛去正行的牙行招人,自然是因为官府仅给区区每日二十文,但凡有户籍有体力的城里人都不可能看得上。而商栈里却有一个“灰色”群体:流民。
这体系,灰得不能再灰了。
其实就是附籍政策的钻空子,若按《流民附籍条例》,无籍流民须递解原籍,但头几年战乱,地方官府常因民变风险选择默许留下部分流民。可驱民易,安民难。流民居住满三年且租购有产业、有正经行当了方能申请附籍。
而商栈利用这一政策空白,把流民登记为“临时工”,随便低价签个凭房契和做工证明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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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做的好处还不止是能把流民当成低价劳动力,甚至还能管朝廷要一笔“安抚流民”津贴和赈米。就像苏榛等人前来的万隆商栈,每年虚报安置流民三百人,实际仅五十人长期居住。但这种利益交换怎么说呢,起码能让这群流民活下来且不在城里游荡闹事,所以底下的小官小吏通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路上,斐熙就把这些内幕又仔细跟苏榛、萧容讲讲清楚。萧容倒还好,毕竟阅历高,对这种状况早有耳闻。苏榛却是听得跟天书似的,毕竟哪怕是原主也没机会接触到这种灰色地界。
驴车晃悠了两个时辰后,商栈到了。
苏榛是最后下车的。才下来便瞧见前方一栋三层高的木楼,飞檐上挂着十数盏羊角灯,灯穗结着冰棱,斗拱间雕着“招财进宝”的纹饰,却被经年的风霜腌得又黑又腻,唯有门楣上“万隆栈”三个贴金大字,还能看出几分气派。
商栈前的石板路被车轮碾出深槽,槽里结着冰,行人都绕着走。两个穿皂衣的守卫抱着水火棍蹲在门墩上,见人来了便站起来,懒洋洋的朝走在最前头的斐熙喊了声:“商栈不接散客,要住店去西边客栈。”
斐熙脸挂笑容连忙递上红契,“我们是白水村后勤承包人,奉押纲官令招募人手。”
守卫的目光落在红契的朱砂印上,面色稍舒却也还是懒得多说,手往楼里头虚指:“去东跨院。”
这帮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见文书办的事儿不过是个村级的,索性路都不带。
苏榛倒也不介意,她一向不乐意生这些闲气,安安静静的走在最后,跟着萧容和斐熙进了楼又出了楼,往后院去。
跨院显然是个旧的,没有前头的气派了,院内停着几辆骡车,赶车的把式正在给牲口喂黑豆。
苏榛等人正打量着,正房的门帘掀开,走出个穿茧绸棉袍的管事,腰间挂着算盘,先快速打量了萧容、又扫过斐熙、目光最后落在苏榛脸上,惊艳一瞬便仍旧是不动声色。
斐熙又上前一步,先自我介绍,又把前来的目的又复述了一通:“奉押纲官令,来商栈招些炊事人手。”
管事的目光在红契与三人脸上逡巡了个来回,忽然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既是官差使,怎不早说?在下万隆栈的账房老钱,几位里面请。”
他侧身让门,苏榛仍旧是最后进,却在即将迈入的时候瞥见柴房的窗子开了,伸出数只满是冻疮的小手,指关节肿得像红萝卜,冻疮开裂的血口渗着脓水,正抓着屋檐滴下的冰棱往里拿了便啃。
苏榛呼吸猛地一滞,脑海里不可避免的回忆起自己才穿来的时候,跟谨哥儿流放路上都比这模样还强些。
还不止是这些娃娃,露出人挤人蹲坐或半躺的流民的脸、还有压抑的咳嗽,像破风箱在响。
老钱的声音打断了苏榛的怔忡:“小娘子快请进,里头有炭盆。”
苏榛按下心中不适,迈进了门。
正房内的炭盆烧得正旺,墙上挂着《万隆栈货物流向图》,朱砂圈出的粮仓多数标着“空”。
管事先给三人让了座,倒了茶,斐熙便把大致情况以及用工需求讲了讲,重点强调这是民夫待遇,“借贵栈的场地招些人手。凡应募者,给日工钱二十文,管热食。”
其实管事瞧见红契就知道这单油水薄,二十文在他意料之中,便也不卖关子,直接说:“招人手不难,上月才来了批东乡流民,掌柜的心善,让他们在柴房栖身。”
“劳您请我们去瞧瞧?”斐熙问。
“几位随我来。”
老钱也想赶紧把这没油水的单子结束了,便丝毫没客套,引着人就去了柴房,也就是方才苏榛看到的那间。
门一开,柴房凝滞的寒气倒像比外头还冷了,至少几十号人蹲坐在地上,没有炉子没有炕也没有被,就是满地的茅草和破棉絮。窗边还站着一个攥着的糠饼的半大小子,眼神像狼崽似的盯着进来的人。
苏榛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手腕骨节,细得像根柴禾,却把饼攥得死紧,指缝间漏出的饼渣掉在地上,立刻被旁边缩着的孩子飞快捡走,塞进嘴里时牙齿磕得咯咯响。
老钱却显然对这场面习以为常,扯着嗓子喊:“都给我精神些,来主雇挑人了,二十文一日,管两顿热乎粥饭,想去的就站起来报名。但也得先说好了,出去之前得先结清欠下的栈租,另外还得抽一成的工钱。”
话还没说完就被个婴儿哭声打断,那是饿极了的干嚎,又被抱着他的妇人慌忙捂住嘴。
这下不止是苏榛,连萧容都捏紧了拳头。
“你们真给热粥?”一个年岁跟白老汉差不多大的老人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草鞋露着脚趾,脚背肿得发亮,怯声声问。
“真给,还是干粮。”斐熙点点头,“工钱每日二十文,至少做三个月。”
老汉毫无生气的眼睛动了动,把糠饼塞回怀里,急切的:“我会砌灶,能管五口锅。”
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又往前冲了一步,却也立刻露了毛病:是个瘸的。
斐熙心中一动,脸上的笑意也收了,平静的说了声:“想去的站起来瞧瞧。”
一屋子死寂之后,几十号人都晃晃悠悠、纠纠结结地站了起来。苏榛挨个打量了一番,默默长叹一口气:好嘛,一屋子人是没错,但老的起码七十、小的还是婴儿、病的在不停咳嗽,还有断胳膊断腿的残……
萧容气极反笑,“钱管事,我们白水村是要修路、山路,你觉得他们能做得动?”
钱管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位爷,你们做啥我们不管,但你们每日才给得出二十文,难不成我还得给您去寻几十号身强力壮的去?也不瞒您说,那样的倒也有,可人家哪怕是流民,每日也至少能赚五十文的。”
还没等萧容回话,那瘸腿老汉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连怀里的糠饼都掉了出来,滚到苏榛脚边,“东家您信我,我年轻的时候真的在清江浦砌过官灶,五口锅同时炖,我真的能做!”
扑通一声,又跪下个断手的:“我会劈柴!我一只手能劈百斤湿柴!”
扑通,跪下个瞎了只眼的婆子,“我会熬药!野山参、苦蒿子,闻味就知道啥火候!”
扑通,“我会编筐!”
“我会……”一个裹着破席的老汉扯开席子,露出满是脓疮的腿也跪了下来,“我会唱夯歌!在老家修大堤的时候,俺唱夯歌能让三百人齐步走!”
说着,应是生怕东家不信,沙哑的嗓音突然拔高,直接不合时宜的喊唱出了声:“夯土哟!嘿哟!”
满屋子老弱病残就这么一个一个的跪下,拼命展示自己可能压根就没什么用的“才艺”,连抱婴儿的妇人都喊着说自己是洗妇,洗多少锅碗都成,只要给不能做活儿的婴儿也匀上一口米粥。
这场面……
萧容跟斐熙下意识看向苏榛,这举动也让钱管事跟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小娘子才是说得算的。
苏榛在咬牙,咬得后槽牙发酸,太阳穴突突跳着,好像有把钝凿在颅骨里反复碾轧。这不是圣母心发作的柔软泛滥,而是她毕竟是现代文明里焐热过的灵魂、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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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生存法则后的剧烈排异。
这满屋子流脓的腿、缺刃的手、啃冰棱的孩子……若她真是土生土长的民妇,此刻该像钱管事那样拨响算盘,计较这二十文能换什么样的工人。
她不是不懂“救急不救穷”的古理,只是……
“扑通”,最后跪下的是窗边那个狼崽子似的少年,他一字一字的:“我没别的本事,烂命一条,东家给我活路,我命就是东家的。”
又是一屋子死寂,钱管事半眯了眼睛,眼神中甚至带了些微的笑意。
第223章
苏榛知道钱管事为什么这副表情,那是感觉到自己终于甩脱了包袱、捡到了便宜的笑。
她面上惯常保持着的笑容收了,平静地看向萧容:“萧伯。”
后头的话没说、也不必说,萧容想了想,朝她点了点头:“榛娘,做你想做的就好。”
苏榛深吸一口气便释然了,目光扫向钱管事,“这屋子住了多少人?”
钱管事笑咪咪的答:“若加上那还在喝奶的,共二十五人。”
苏榛:“我全要了。”
话音落下,柴房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攥着糠饼的狼崽子少年猛地抬头,眼睛里第一次闪过错愕。
连钱管事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瞬,下意识地问:“小娘子,你说啥?”
“我说,”苏榛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布满冻疮、脓疮的手、瘦骨嶙峋的肩背、裹着破棉絮的身子,再次重复:“这里所有愿意跟我走的人,我都雇下。日工钱二十文,管两顿热食,干满三月另给三尺官布。”
“小娘子!”钱管事终于回过神,“你可看清楚了,货离手可是概不退换。”
“货?”苏榛冷笑一声,语气平静却带着锋芒,“他们是人。”
钱管事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嘿嘿笑了两声,语气却透着算计:“行,小娘子敞亮!但丑话说在前头,栈租得结清,每人每日抽一成工钱,这规矩不能破。”
“栈租多少,算清楚。”苏榛没跟他掰扯抽成的事,她心里清楚在这灰色地界,想干干净净招人根本不可能。
斐熙则快步上前,“钱管事,那就麻烦你列个名册,写明人数、欠租数目,我们按规矩办。”
钱管事见他们真要认下这堆累赘,立刻来了精神,搓着手吆喝:“都听见了?还不快谢过你们东家!老钱我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栈租嘛,住了多少天去柜上一查便知晓。”
这话一出,柴房里大大小小跪了一片,咚咚咚的嗑头与感激声:“谢东家、谢东家活命之恩!”
苏榛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这一举动或许不明智,但谁知道呢,人生在世凭心做事未尝不是一种畅快。
“别谢我,”苏榛摆摆手,声音放软了些,“你们是去做工的,拿工钱、管饭食,天经地义。但丑话说在前头,白水村不养闲人。能干活的,吃饱饭,拿足钱。但凡耍滑头动了歪心思,那别怪我不客气,立刻赶出村。”
她哪怕亏本、哪怕还需再重新招人,她认了。她亏得起,她站得稳。念及如此,心里最后那一丁点纠结也消失殆尽。
钱管事才不管这些,只要能把人弄走。他赶紧吆喝着一众人收拾行李出门。
哪还有什么行李,一屋子二十五人也就一堆烂铺盖。那个断手的汉子把唯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簿被披在角落一个缩着的妇人身上,看样子是他娘子。
抱婴儿的妇人把孩子裹在破席里,用草绳捆在背上,手里攥着根磨得光滑的木勺,那是她唯一的“家当”。
瘸腿老汉弯腰去捡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瓦罐,罐底还沾着些黑乎乎的锅巴,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狼崽子似的少年站在原地没动,他身上除了那件短得露脐的外衣再无长物。
钱管事催得急,流民们也都缩着脖子迫不急待地往外走,一齐去柜上清帐。
柜上帐房不多时便算出了一笔总数:“一共二十五人,平均住了二十三天,栈租和每日伙食费合计三两二钱。小娘子,您看是付现钱,还是从工钱里扣?”
“二十五人?不是说加上那婴儿才二十五人吗,那襁褓里的奶娃也能算个整劳力?”斐熙笑容愈发冷,“钱管事,做人做事还是留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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