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兰尼非常遥远。在说话?间，他?们面前仿佛又凭空出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片无法探入的汪洋, 每当蕾娅想上前伸伸脚时, 那些激荡的浪花就会无情地向她扑来，打?湿她的鞋袜, 还?要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既然不能让我进工坊联盟, 那您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呢？”蕾娅颇为心累地问道。
“我们想要帮助你，蕾娅。”兰尼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经?营起?一家印刷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你还?是一个女孩。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听几个书?记官说, 你父亲也正为了这事发愁呢。我作为他的朋友，而你作为他?的女儿，理应为他?分忧。”
“所以您给我写信, 是为了解决我父亲的烦恼，是吗？”蕾娅把茶水推远了些，甚至想把肚子里那些柠檬蜜饯也一起吐出来还给兰尼。
“这是一方面, ”兰尼紧紧盯着蕾娅推远的那杯茶，“另一方面，我们工坊联盟做决定向来都要考虑马勒斯顿的利益。蕾娅, 你很聪明, 但始终缺乏经?验，我们希望你少走弯路，才想着要提醒你。跟我们大家一样?, 接受帮助，再反哺家乡, 这样?不好?吗？”
“那就让我跟你们一样?，成为工坊联盟的一员。”蕾娅毫不退让地说道?，“而不是用‘没?有先例’这样?的借口来搪塞我，让我做什么都名不正言不顺。”
“你怎么能这样?跟兰尼先生说话?呢？”听到蕾娅强硬的语气，杰夫突然跳了出?来，指责起?蕾娅，“怎么能这样?逼迫一个善良的帮助者呢？”
此话?一出?，余下的人也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着蕾娅的不识好?人心。
“塔维斯家的女儿真不懂感恩。”
“不过是一个小工坊主，怎么敢这么趾高气昂？”
“我就说不该让她来，她见识短浅，根本不知道?兰尼先生的良苦用心。”
“女人就是太过于情绪化，到时候有她后悔的。”
……
那些话?语一字不落地钻进蕾娅耳朵里，就好?像是谁在他?们身上安了几百个扩音器一样?，而且那些喇叭还?专门对准了蕾娅。
这就是一场骗局，华丽的外衣下包藏祸心。
他?们想要蕾娅带来的收益，却不愿给她应得的权益。他?们从牙缝里抠出?来些无关痛痒的好?处，施舍给蕾娅和印刷坊的那些女人。当蕾娅不同意时，他?们又斥责道?：“我们给的已?经?够多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德丽莎终于忍不住，倏地站起?来，一边说话?，一边就要来捍卫蕾娅，“明明是……”
“德丽莎，你先坐下。”蕾娅转过头对气愤的德丽莎说道?，她不想让那群人把矛头指向德丽莎。
“可?是蕾娅，他?们欺人太甚。”德丽莎不甘心地说道?，“明明是他?们让你来的，可?他?们现在却这么欺负你！”
“没?关系的，德丽莎。”蕾娅凝视着德丽莎的双眼，“我来解决。”
德丽莎气呼呼地坐下后，蕾娅环视一圈，把桌上的每一张面孔都瞧了个遍。她看?到他?们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将高傲自大的头颅仰过去又缩回来。她逼迫自己与那一双双厌恶的、鄙夷的、轻视的眼睛对视，将那些上扬的、暗含讽刺的嘴角印在心里。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屈辱永远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
“蕾娅，请相信我们，我们已?经?尽可?能地在为你和你的印刷坊着想了。”兰尼将双手交叠在胸前，轻轻敲了敲桌面，“其实你自己也知道?，这种事急不来。你在马勒斯顿开创了很多先例，前途无量，在工坊联盟拥有一席之地肯定也是迟早的事呀，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们的帮助，再为之后做打?算呢？”
“很抱歉，兰尼先生。”蕾娅坚定地说道?，“我这人最不爱吃空心汤圆。没?有保障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你不用先回去和你父亲商量一下吗？”兰尼又问。
“不用，我自己能做决定。”蕾娅说道?。
到底为什么无论她做什么事都要扯上乔森？就连丹尼在和她吵架的时候都不忘提起?乔森。蕾娅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似乎无论她做什么，都必须通过乔森。乔森就像是文件上的红色印章，有了这个印章，蕾娅的人生文件才有了意义。但没?有人会在意艾琳诺在这里起?到了什么作用，也没?有人关注蕾娅自己的想法。
在一个家庭里，似乎只有“父亲”这个角色才有决定权，只有他?拥有独立的人格，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而家里的其他?角色，只会被?介绍为“他?的妻子”或是“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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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尼望着蕾娅，沉默了好?一会儿，虽然神态自若，但两只手看?起?来却更加紧绷，身体上写满了不理解。
“那你的意思就是，完全不接受我们的提议了？”兰尼问道?。
“我想我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了，兰尼先生。”蕾娅斩钉截铁地说道?，“除非承认我和马铃薯印刷坊在工坊联盟里的地位，否则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免谈。”
“租金减免的事你不再考虑一下吗？”兰尼继续试探道?，“还?有那些人脉和资源。你应该知道?，蕾娅，凭你一个人要在生意场上立足可?谓是举步维艰。”
“全世界不是只有马勒斯顿才有工坊联盟。”蕾娅说道?，“我想人脉和资源这些东西也是一样?的。”
“什么？”兰尼一惊，紧握的双手终于放开。他?撑着桌子站起?来，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要离开马勒斯顿吗？”
把生意扩张到外面去，这是蕾娅在开始学骑马的时候就在考虑的事。《马铃薯周报》在附近几个小镇的反响热烈，蕾娅自己后续也送过几次报纸过去。虽然因为人手不够等原因送达的时间总会晚个几天，但他?们依然愿意来蕾娅这里订报纸，并告诉她就算完晚一个月也不要紧，他?们甚至可?以派人来取。
但是否要为此离开马勒斯顿，这个她还?没?有考虑好?。她贪恋马勒斯顿的便利，她的朋友也都住在这里。如果她选择离开，那梅丽尔是否会抛下她的丈夫，瑟琳娜是否会不管自己的父亲，瑞拉是否能接受带着孙女奔波的劳碌，德丽莎又是否能离开她的家人？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尽量不去想这些令人烦恼的事。但今天，她打?算用这些事来赌一赌，就赌今天坐在这间屋子里的这群人够不够贪心，又能不能舍得。
“我还?没?有决定，兰尼先生。”蕾娅悄悄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地说道?，“但几个邻镇确实也对我抛出?了橄榄枝。我仍然热爱着马勒斯顿这片土地，所以还?在考虑。
“你在威胁我们吗？”杰夫嗤笑?一声，说道?，“你觉得我们有那么在乎你一个小小的印刷坊吗？”
“如果你们毫不在意，就不会给我来信，让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不是吗？”蕾娅白了杰夫一眼，“当然，各位可?以说让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出?于对我的同情。所以如果马勒斯顿不需要印刷坊，就请现在立刻告诉我，我马上把印刷坊搬走。”
“你真的觉得这样?虚张声势有用吗？”杰夫挤着眼睛看?了眼蕾娅，又对兰尼说道?：“兰尼先生，我们真的要坐在这里，受一个小姑娘的胁迫吗？”
兰尼眼睛眨得很慢，眼珠却转个不停。从蕾娅表示要把印刷坊搬走，他?就一直低着头，思考从未停下。
蕾娅知道?他?的本事，给他?充足的时间深思熟虑对蕾娅来说就是自寻死?路。
“那就请兰尼先生决定吧。”蕾娅直截了当地说道?，将双眼牢牢拴在兰尼身上，时刻紧盯着他?的反应，“马勒斯顿是否不再需要印刷坊了，兰尼先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兰尼身上。他?似乎是感受到了那些炙热的视线，稍稍抬了点头。从他?眉头紧锁着思考到开口说话?的这几分钟，对蕾娅来说漫长得就像几个世纪。
“我们可?以再商量。”兰尼缓缓说道?，“蕾娅，放宽心，做生意不能那么急躁。”
他?没?有明确表示，证明他?不能完全否定印刷坊的价值。他?舍不得印刷坊带来的利益，这对蕾娅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非常伤心，兰尼先生。”蕾娅愁眉苦脸地诉苦道?，“我以为过了那么长时间，吃了那么多苦，终于有人能接受我们了。但事实证明，马勒斯顿还?是更乐意回到它从前的样?子，没?有印刷机，没?有油墨，也没?有花里胡哨的报纸和看?不完的故事。”
“千万别这么说，蕾娅。”兰尼说道?，“没?有人会否认印刷机和报纸给马勒斯顿带来的巨大变化。”
“那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刨除在外呢？”蕾娅问道?，“仅仅是因为印刷坊里全是女人吗？”
“我并没?有瞧不起?你们，我说过了，蕾娅，只是因为马勒斯顿没?有这样?的历史。”兰尼为难地摇了摇头，“打?破传统需要付出?代价，对你和对我们都是如此。我们这群人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而你们又都是女人，同样?也对此无可?奈何。我不确定我们是否都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
“您不能这样?下定论，先生。”蕾娅反驳道?，“从前马勒斯顿没?有女人开印刷坊，我开起?来了，从前也没?有女人印报纸，现在我也印出?来了。从你们的角度来看?，我离经?叛道?，但我依然站在这里，没?有被?任何人打?倒。所以您所谓‘打?破女人不能进工坊联盟的传统就是在自找苦吃’的理论根本站不住脚，不是吗？”
“可?是……”
“兰尼先生，不用再跟这个没?礼貌的姑娘废话?了。”杰夫异常愤怒地插话?道?。
蕾娅发?现了，这个卷胡子没?什么耐心，他?不顾兰尼的阻拦，拖着自己的椅子来到蕾娅身边，将椅子哐当一甩，坐到了蕾娅正对面，气势汹汹地说道?：“我劝你别再用你那点小伎俩逼迫兰尼先生了，塔维斯小姐。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是想给你父亲和兰尼先生一个面子，但你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
“您想说什么，请直说。”蕾娅望了望已?经?阴云密布的窗外，不甘示弱地扬起?下巴回应道?，“我就坐在这里听着，即使是风雨雷电也不能把我吓跑。”
“你听好?了，塔维斯小姐。”杰夫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我已?经?去信里奇城，佩洛姆印刷坊的坊主与我相谈甚欢。他?们会资助我们再开一家更大的印刷坊，到时候你的小马铃薯就可?以退场了。”
哪个坊主？蕾娅差点没?忍住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蕾娅甚至都能想象到卡罗尔一边对着这封阿谀奉承的信破口大骂，一边还?要写下亲切温和字眼的模样?。
“是吗？”蕾娅强忍笑?意地问道?。“那么请问坊主给你回信了吗？”
“最迟今天，我一定会收到他?的回信。”杰夫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太好?了，”蕾娅摸了摸椅子的扶手，安稳地坐了下来，“那我就在这里等，等回信到了，请您立刻大声地念出?来。如果佩洛姆印刷坊的坊主同意资助你们，那我当场道?歉并立刻告辞，绝对不再踏入这间屋子半步。”
第116章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天空中的一大片黑云慢慢出现了裂纹。
风雨欲来，原本早该结束的会议陷入僵局，有几位先生已经坐不住, 开?始生出几句抱怨。但他们似乎对这场僵局的结果并不关心, 毕竟谁吃瘪他们都有笑话看。所以比起这个，他们更在意面前的茶有几分烫, 错过晚餐时间?后?他们还能不能找到地方填饱肚子, 喝几杯麦芽酒。
“再这么等?下去，我?们一定会饿死的。”晚餐时分, 一位先生摸着肚子, 小声嘟囔道。
“不会的。”蕾娅和杰夫几乎是同时转过头，同时说的这句话, 即使他们根本不需要这种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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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兰尼先生那里还有一些?肉肠，”蕾娅朝兰尼那边挑了挑眉，“如果您饿了, 可以向他讨要，毕竟工坊联盟的成员就是要互相帮助的，不是吗？”
从蕾娅知道这次的会议是个骗局开?始, 她?就对兰尼充满了怨怼。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兰尼的主意，但兰尼明明清楚这场会议的性质，却依然给蕾娅写了那封热情洋溢的邀请信。
碍于乔森, 蕾娅不会对兰尼破口大骂, 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讽刺她?却是信手?拈来。
兰尼确实也因为这话愣了一下，但他却没有因此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相反, 他竟然还捂着嘴，偷偷笑了一声。
这种奇怪的反应就跟他身?为会长却没有阻止这场僵局持续下去一样令人心生疑惑。他不愿意承诺蕾娅应得的权益, 却又允许蕾娅为自己争取。蕾娅望着兰尼深邃的眼窝，越来越搞不懂，他究竟是想?看蕾娅愿望落空的眼泪，还是想?看那群联盟成员们气急败坏的模样。
而时间?过得越久，杰夫脸上那猖狂的笑容就越僵硬。他靠在椅背上，时不时用手?揉揉肩膀，眼睛隔三岔五就要往门口瞟，期待着有人能?拿着那封令人注目的信敲响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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