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大还是愚蠢!不, 他对孟琅已经无话可说了。
归一头疼得眉毛都拧成一团, 他仰起头, 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孟琅跪在地上,满心忐忑。他又说:“阿块虽然是青煞, 但为人不坏,一路上还帮了我很多, 等我帮他找到头, 就送他入轮回”
“你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归一哀叹道, “孟琅,你把他当人看吗?还是当什么宠物在养?起了名字,就有了感情, 你怎么老是作茧自缚?你最后真能杀得了他?”
孟琅说:“这是我的职责。”
“你这时候倒记起职责来了,那你自杀时怎么没想起职责呢?”归一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想气死我吗?你前脚刚下穹庐峰, 后脚就从斫雪剑上跳下去。怎么, 你想让羽化岛那帮碎嘴嚼上一百年说我归一逼死了自己的徒弟?还是嫌黄泉下的神仙不够多要跟他们去作伴?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你唉!”
孟琅低着头, 不言不语。归一沉默了一会, 又说:“是因为我说了剑仙的事?”
“不是。”
“那你就是一开始就想死了,也对,你本来就想死。你上山的时候就是个死样。”归一哼了一声, 愤愤地说,“五百年了, 还是这样你就不能有点长进?那些人死了,可你还活着,你活着啊!老天让你活着总有他的道理,你为什么就不能活着?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已经亲手埋葬了剑仙大人,我还要再亲手埋葬自己的徒弟吗!”
老人突然悲伤地大叫起来,孟琅听了,心里很难受。可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跪着。归一伤心至极地望着他,这一刻,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可是孟琅没有抬头,因此他看不到归一苍老的脸和心疼的眼神。
这时候,阿块问:“你自杀了?为什么?”
他语调里充满震惊。他以为孟琅是被人打成那样的,可现在,那老头说他是自己把自己搞成这样的。“为什么?道长,你为什么要死?”阿块恐慌地问,他也跪了下来,紧紧抓着孟琅。孟琅望着他,无法开口。无形的压力笼罩着他,使得他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阿块听不到回答,更慌了。他说:“道长,你还没给我找头呢,你也还没送我入轮回呢。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不要死了,道长,你不要死行不行?对了,你要是死了我也死了,我们有契约,但是你说过没找到头前不会杀我,你说过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空空的眼眶中涌出,划过他被阳光烤成棕褐色的脸颊。于是,那张褐色的脸上出现了一条条闪着亮光的泪痕。孟琅愣住了,他没有想到阿块会哭,他没有想到阿块会这么伤心。他用手轻轻拍着阿块的背,心情苦涩,再次感觉自己仿佛做错了。可他仍旧无法给出一句回答。
归一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到这青煞这样伤心,他也颇感新奇。在他心中,青煞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它邪恶,残忍,狡猾,奸诈,集天下所有最恶劣的品质于一身。但眼前这青煞居然为了一个注定要杀了他的人哭泣?难道它是跟他徒弟待久了,也被这傻小子传染了?
当他看到孟琅居然去拍那个青煞的背时,他不禁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源于孟琅反反复复地做出他认为毫无必要或不可理喻的行为。在他看来,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太心善,心善便容易心软,心软便容易动感情,便容易心喜心痛心动心伤进而生出心病。这是骨子里带的东西,改不了了。
“我给你当了五百年师傅,从没有对你要求过什么。”归一心灰意冷地说,“现在,为师只要你做一件事,那就是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你愿意下山就下山,愿意浪费灵气就浪费,但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折腾自己,你父母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是,师傅。”这次,孟琅回答了。他心里忽然放松下来了,因为归一说“为师”——他还是承认他这个徒弟的啊。
“你不死了吗?”阿块小声问,紧紧抓着孟琅的手,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子。归一见两人几乎都贴到一块了,不禁怒从中来,厉声道:“你给我离这青煞远点!”
阿块暴躁地吼道:“你乱叫什么!”
“你说我乱叫?你这不知礼数的东西”
归一握紧拂尘,阿块也站了起来,孟琅见两人又要打起来,赶紧拉住阿块,对归一道:“我让他先出去吧——”
“你敢放这青煞单独呆在外边?”归一凶巴巴地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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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什么?”阿块警惕地说。
“我要看看你们的生死契。”归一说,“过来!”
孟琅踌躇片刻,便拉着阿块过去了。他伸出手,归一一看见他掌心的纹路眉头便皱得老高,一道裹挟着灵气的声音立时冲进了孟琅的耳朵。
“你连反噬都没立上?这算什么生死契?他要是攻击你都用不着受伤,你信不信他能把你打残了打烂了关在什么地方自己逍遥去?你这猪脑子!”
孟琅弱声辩解:“只要我自杀他就没办法”
“别跟我提这个词儿!”归一怒气冲冲地说,拿指甲勾画着,孟琅掌心的纹路立刻变了。孟琅继续辩解:“如果我攻击手上的契印,他还是能受到伤害的。”
“妇人之仁。”归一抓住阿块的手往孟琅手心一拍,阿块额头上的印记便消失了,一道新的印记出现在他掌心。阿块忽然感到身体里有了什么奇妙的变化,好像有一根线钻了进去似的。
归一严厉地对阿块说:“我改了你们的契。从现在开始,不仅我这徒儿死了你会死,而且哪怕就算你只轻轻划了他一下也会受锥心之痛。”
这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吗?阿块疑惑地想,但他没有说出来。
“除此之外,只要我徒弟想,就能随时杀死你。”
本来就是如此。阿块漫不经心地想。他开始感到不耐烦了。他讨厌这个嗓子嘶哑、没事儿就大吼大叫的老头,连站在他面前他都感到难以忍受。阿块动动手指,强忍着往声音来源打上一拳的冲动。
孟琅又一次试图辩解:“师傅,阿块其实”
“你给我闭嘴。”归一说,“我现在听到你说话就来气。我当时就不该跟剑仙大人打赌!我整一个儿被他算计了。这五百年来我替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现在你还弄出了个青煞!就凭你包庇青煞这一条,我就算杀了你也不会受别人一点指摘。”
“不准杀他!”阿块愤怒地咆哮道。
“你看看,我还在说话,他就随便插嘴,一点礼节都不讲!”
阿块又吼道:“我才不跟你讲礼节,你不是个好人。”
“不可理喻。”归一愠怒地甩了一下拂尘,对孟琅说,“就算我不杀他,羽化岛上的人迟早也会发现这家伙,到时候你可不是挨顿骂挨顿打就能了事了!孟琅,你当真不知道自己干了件多蠢的事你还是非得要帮他找到头才肯动手,是吗?”
“是的。”孟琅恭敬而笃定地说。
“你觉得自己能骗过羽化岛上那群人?”
“这些年来,羽化岛已基本没有神仙下凡了,只要我跟阿块小心行事,他们不会觉察到什么的。”孟琅犹豫片刻,又轻声道,“况且,他们最近也没有心思管这些事。”
归一哼了一声,他冷冷审视着这个徒弟,倔强、固执,好像一块埋进土里硬的木头。他又看看那个一身反骨满脸忿忿的青煞,深觉这二人好像戏里的红脸白脸,合起伙来逼迫他。
倘若孟琅没有先跳下斫雪剑,倘若这青煞没有把他浑身是血的徒弟抱进来,倘若这东西没有像个小孩似的拽着他徒弟哇哇大哭而且毫不反抗地让他改了生死契,他是绝对不会放过它的。归一紧握着拂尘,直到此刻,他依旧不能对这青煞放心。
归一不会忘记,一千年前,他同威灵、月华、百川花了多大力气才杀死那头青煞。青煞和红煞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那是一片邪恶的海洋,你根本无法预料它究竟会膨胀到何等地步生死契困不住它。
眼前这头青煞显然还十分年轻,它甚至连鬼蜮都没有,可不要多久它就会领悟只要自己的力量足够庞大,就能撕毁它想要撕毁的一切契约。到那时候,孟琅就危险了。
“一年不,最多半年。”归一坚定地说,“半年后,无论你找没找到这青煞的头,都必须杀了它。”
孟琅张了张嘴。他觉得半年或许太少了,他没有把握在六个月内找到阿块的头,但他明白,这恐怕是归一所做的最大让步了。他沉默了一会,说:“师傅,那您能算算他的头到底在哪儿吗?”
第186章 为何而活(三)
“我现在还要给青煞算卦了?”归一怒不可遏, 愤然起身,“这事没得商量。半年,就半年。你要半年后不杀了他, 为师就亲自下山来杀!”
他出了茅屋, 走到两步, 又转头厉声对孟琅道:“你在这把伤养好了再走。要让我发现这青煞动了我屋里的一根稻草, 我就把他的手剁下来!”说完,他迅速向尖崩子飞去。他要是再在这呆下去,估计还得抽孟琅两巴掌。
但归一升入茫茫云海中后, 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穹庐峰。阳光下,山顶闪着白光, 好似一颗永不熄灭的晨星。因归一布下的阵法, 普通人看不到穹庐峰上的景象, 但归一却能感觉到孟琅执着的目光穿透重重云海黏在他身上。他哀叹一声,心想,自己真是老了。
他年轻时, 别说什么徒弟,就是自己的妻子儿女也没法说服他改变主意。现在,或许是偶像的幻灭, 或许是挚友的离世, 归一感觉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心力坚毅, 好似一块屹立海边不可回转的巨石。青煞出世他竟没有第一时间诛杀, 这完全是因为孟琅,不知为何归一有种预感,倘若他执意杀那青煞, 就无异于再一次把孟琅从斫雪剑上推下去。
归一恨铁不成地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看向自己手心,那上面也有一道印记。那印记巧妙地藏在孟琅掌心复杂的纹路中, 丝毫不引人注目。
这印记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当孟琅再一次生命垂危时,指引归一找到他。
孟琅目送归一的身影消失在云层之中,感到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力气。他觉得有些头晕,刺痛迟缓地爬上红肿的脸颊,蔓延到半个头颅,撞到池边的脊背也隐隐作痛。不知怎地,他觉得这痛不像来自皮肉,而像是从骨缝钻出来的。
他呼出一口气,撑着膝盖,这时候,他才发觉后背一片冰凉。他刚刚千方百计想从师傅手里保下阿块,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湿透了的衣服。他现在只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衣服上还隐约残留着血迹和树枝划出的细小口子。孟琅有些茫然,他没想过自己不会死。
这时候,他听到阿块咬牙切齿地骂归一。他突然觉得好笑,可心里并不高兴,依旧是空落落的,好像被抽去了什么。虚无感再次袭来,他想,即使活下来,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
阿块突然不再骂了。他感觉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害怕。他闭上嘴,仔细捕捉孟琅的呼吸声——很轻,很轻,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呼吸声。他走到孟琅身边,摸索着蹲下来,抓到了孟琅放在地上的手。这时候,他心里才终于安定了些。他忧心地问:“道长,你不舒服吗?”
“没有。”孟琅说。但阿块立刻发现他在撒谎。道长在他面前撒过太多谎了,每当道长说他没事时,他肯定有事。阿块拧着眉毛,再次问出了那个他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自杀?”
又是沉默。即使孟琅就在阿块面前不过两尺远的地方,他却觉得他就像一阵风似的随时会飘走。他紧紧握着孟琅的手,再次感到了恐惧。
他觉得自己又闻到了浓烈的鲜血味,当他在丛林中大步奔跑时那血味就像一条毒蛇似的缠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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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让他疯掉。而当他找到道长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那条毒蛇死死地咬住了。他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抱着道长没命地哭没命地叫,他从没那么伤心过,就好像他再也听不见一样。
“道长,”他屈腿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紧紧抓着孟琅,焦虑而恐惧地问,“你为什么要死?”
沉默如同坚冰,无情地煎熬着他的心。阿块伸出手,抱住了孟琅,恐惧通过颤抖传递到孟琅身上。孟琅想,他不知道阿块不希望他死,他不知道自己对阿块来说这么重要。他觉得要是他不说点什么的话,对阿块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可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要说的似乎根本没有开口的必要。因为那是无解的题。就在这时,阿块问:“是因为我杀了那个女人吗?”
“不是。”
“是因为仙鹤王吗?”
“不是。”
“是因为你亡国了吗?”
像一根针精准扎中了穴位,这句话撬开了孟琅的嘴。
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了戏。”阿块说,“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听戏,他们说你是徐风人,长明灭了你的国家,但你却没有杀死长明王,因为你要保全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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