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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上书房外,程胜停步,扭头看看几近望穿门扇的崔介,皮笑肉不笑道:“那崔大人,奴才进去通传一下,您且稍候。”

    崔介容色凝重,口吻肃穆:“烦公公向陛下多带一句:今日,微臣无论如何都要见陛下一面。”

    好生轻狂,活脱脱那十公主的样儿,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来!

    程胜万般嫌恶,假模假样笑一笑:“奴才记着。”

    而后推门入内。

    计划成型之日,薛怀义便料到崔介会奋不顾身进宫来了,但他仍旧耐心听程胜汇报完毕,合起手中奏折,闲闲道:“让他进来说话。”

    大门一敞,炽白的天光倾泻而入,崔介便逆光走进,睫毛轻垂,拱手说:“微臣参见陛下。”

    世家大族出来的公子就是不一样,临到这份上,还谨记恪守礼数,薛柔心地不怎么样,看人的眼光却是没

    得指摘。

    薛怀义暗笑,这次没故意晾着他,问:“才下了旨你就找来了。说吧,所为何事。”

    薛怀义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让崔介自己一层层揭开那难以言说的痛处,偏又无能为力。

    他就是要崔介认清楚,所谓美名遍天下的正人君子,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与蝼蚁无异。

    “回陛下,”崔介慢慢端正视线,正面回应来自薛怀义的嘲弄傲视,“阿柔究竟是微臣的结发妻子,长久在宫里不成体统,请陛下准许微臣接她回家。”

    结发妻子。

    薛怀义幽幽一笑:“不错,十妹妹是你的发妻,可同样是朕的妹妹。朕的妹妹身体不好,养在朕身边恢复,怎么到你崔大人的嘴里,就成了不成体统?”

    崔介有理有据,不卑不亢道:“阿柔入了崔家的族谱,现在是崔家人——她先是微臣的妻子,才是陛下您的妹妹。”

    崔介以往不敢妄自揣测,但经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阻碍与刁难后,他大彻大悟:座上那位对薛柔,有着不该在兄妹之间出现的占有欲,那种情愫,是男人对女人的。

    薛怀义微微后仰,下巴扬得更高,眼皮子放得更低,完全彰显着至尊者的不可一世:“哦?那依你之见,理该使薛姓让后,以你崔姓为首,以后外人唤朕的妹妹,非公主殿下,而是你崔家媳妇崔薛氏了?”

    这番话很重,崔介若回答得不妥当,极有可能被打成意欲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

    程胜鬼灵精,听话风不对,积极进谗言,火上浇油:“陛下,刚刚宣旨的时候,崔大人好半晌没动作,奴才前后提醒了好几回,这才接了呢。”

    程胜藏匿着哪门子心思,薛怀义一清二楚,权且斜睨一下贼兮兮的程胜,推波助澜道:“哦?崔大人,果真有这等事?”

    崔介不假思索,坦诚接言:“回陛下,确有此事——微臣家中遭变,尚未得到有效处理,微臣的妻子又与臣相隔两处,见不得面,眼见地成了微臣的心结,微臣委实放不下。”

    倒是坦荡磊落。

    薛怀义不吝啬去欣赏他这份光明正气,但他口口声声称呼薛柔为他的妻子,顽固地同一国之君宣示主权,未免妄自尊大,不识抬举。

    “却是个痴情种呢。”薛怀义阴阳怪气道,旋即口径急转:“先有国才有家,此乃为臣之道,崔大人以君子自居多年,莫非有心为一己私欲而枉顾大局么?”

    崔介不认输,咬紧牙关道:“微臣只是想接自己的妻子回家,如若这算一己私欲,”他直盯着对面两只黑洞洞的眼,“那陛下无视她的意愿,终日将她拘在身边,又算什么?”

    程胜怒斥:“大胆!竟敢数落陛下的不是,崔大人,你好生放肆!”

    长到二十岁,崔介向来检点自身,从未有逾矩之处,今日是初次,大抵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当堂与天子辩论,乃至问责天子。

    “臣不敢。”崔介意识到失态,低眉顺眼作揖,赔完罪,又死咬着薛柔不松:“如若臣提出接家妻还家,算作无礼,从而冒撞了陛下,那臣任陛下责罚,但,臣的想法,不会因此更改。”

    古有傅介子不破楼兰终不还,今有崔介不迎妻归终不退,好一个痴情种子。

    薛怀义突然想笑,也顺势笑了:“原就久闻崔大人的君子做派,今儿竟叫朕刮目相看了。”

    崔介的脊梁绷得直溜溜的,一眼像鹅毛大雪里挺拔的青松,劲节不屈。

    一时,一个内侍躬身悄步进来报告:“陛下,崔家二爷携其夫人在外求见。”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

    崔介几度恍惚不愿领旨,险些酿成大祸,其母余夫人一览无遗,又有母子连心一说,余夫人一动脑筋,推断崔介种种反常,准保是因牵挂薛柔所致。

    结果不出所料,崔介撇下乱成一锅粥的崔家,毫无犹豫地入了宫。

    余夫人心里堵得慌,加上这段时日崔介时而心不在焉,生恐他一时脑子不清醒,进宫惹出什么意外,忙忙同丈夫崔寿商量着追入宫来,尽可能阻止闹剧发生。

    崔介是个孝顺的孩子,他们当父母的在场,他总会往正经地方思忖些。

    崔介心下一动,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熟谙父母的为人,前后脚赶来,必定是担心他和皇帝为薛柔的来去而抬杠,前来拦阻了。

    有他们在,他得处处考量、忌惮,还拿什么同皇帝相持,凭什么带薛柔离开这座狼窟。

    崔介深谙的,薛怀义同样熟知,抬抬嘴角,示下:“宣他们进来。”

    少顷,崔寿率余夫人伏地叩见,薛怀义懒怠摆手叫他们平身,光就口头上表示:“二位且起来吧。”

    崔寿暗暗扶一把余夫人,薛怀义却真真切切看见了,不合时宜地生发出良多感触:难怪崔介有胆量逼问他,合着是叫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给惯傻了,想当然底气十足,有恃无恐,妄想蚍蜉撼树。

    余夫人捉住崔介的袖子,上下打量,确认毫发无损,那股子揪心感得以消退些许。

    人松快了,嘴巴便管不住,一个劲埋怨崔介:“当着陛下的面,你让我说你什么合适……你可真是痰迷心窍,居然干出这等鲁莽事来!”

    候在外头等觐见时,余夫人从一个太监口里打听来七八成上书房之内的动静,剩余的几成,靠对崔介秉性的了解,大致串联起来,差点两眼一翻原地晕死,万幸经崔寿及时搀扶,并予以慰藉,方强打起精神。

    崔寿也急得厉害,跟着搭腔:“起初你母亲跟我哭诉,我还道不必多虑,你最知进退,结果你竟真的不管不顾到这儿来……”

    “以下犯上”一词堪堪咽了回去,继而哀叹道:“明夷,你太叫我失望了。”

    薛怀义乐得见崔寿夫妇谴责崔介的光景,挂着微笑,不去打断,万分悠闲地旁观。

    父母不理解自己,崔介是可以体谅的,而设身处地思量是一回事,放不放弃又是另一回事。

    “父亲,母亲,原谅儿子不孝——”崔介转眼直视薛怀义,“今日迎不回阿柔,儿子断乎不能离开。”

    这已经是他不知几次来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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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自己务必领回薛柔的决心了,对薛怀义的,对父母的。

    他不厌其烦,三番五次强调着。

    余夫人忍不住偷偷抱怨新皇帝:那薛柔已然是崔家的一份子,老被留在宫里成什么样子,竟也猜不透那位打的什么算盘,搅得别人一家子不得安生,真是儿戏!

    “那你大可以冷冷静静地讲呀,陛下是明君,指定会同意的。”

    余夫人心疼儿子,便站到了崔介这边。

    崔寿是个办实事的,直接面朝薛怀义,深深作揖道:“犬子不日将踏上南下之旅,不知几时能归家,请陛下念在人之常情上,恩准公主随我们回家,许他们夫妻最后团圆几日。陛下疼爱公主,草民知道,草民在此保证,寒舍虽远不及皇宫,但家里人一定会竭力照顾好公主的,绝不让公主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一篇话,既点明了薛柔与崔介不可分割的关系,维护了崔介,又考虑到皇帝的脸面,替皇帝强留薛柔在身侧寻好理由——皇帝疼爱妹妹;此外不惜贬低自己,无限抬高皇帝,确保了皇权至上——真真滴水不漏,令人无从反驳。

    薛怀义笑得深了,不觉眯缝着眼:“朕若不答应,倒是显得过分不近人情了。”

    听其口风似有转圜之地,一束阳光随即照入崔介的心房,使他丛生欢喜,拱手说:“微臣谢陛下隆恩。”

    打眼一瞧崔介已有按捺不住之势,薛怀义端起头颅,呈睥睨之态:“崔家现今乱成了一团,属实泥菩萨过河,任十妹妹过去,惶惶度日,朕于心不忍。”

    崔寿不由自主和余夫人对上视线,两人却难得心意相通——无端撂这通冠冕堂皇的说辞,也不痛痛快快松口让把人接走,又在搞哪出名堂?

    崔介墨色的眼眸里,宛如掉入了一个石子,惊破了素日的自矜。

    他举目,安安静静朝那上位者投去凝视。

    薛怀义很是享受见证他人心愿幻灭时残忍,上挑的眉峰流露着自负:“朕给你一个时辰,去和十妹妹好生道个别吧。”

    最后一次以薛柔驸马的身份,道个别。

    第32章

    薛柔和崔介重逢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上午。

    薛柔不久前才服了药,三喜知她最怕苦,备下新鲜蜜饯给她润喉,可她拒绝了——只有纯粹的辛苦,方能起到警醒她牢记现下束手束脚、任人宰割的作用,如若再添蜜饯,她会忍不住陷入那回味无穷的甘甜之中,从而逃避现实的。

    “崔……介?”

    崔介悄无声息而来,薛柔是从面前的铜镜里看见他的,猝不及防地,久违地。

    在望见她的脸以前,崔介注意到了她如蝶翼般的肩背,一触即碎。

    他的目光,便被钉在了她的背影上。

    “你,又清减了。”

    崔介分明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明确感知到,自己的心在不断收紧。

    他离开她的日子里,她究竟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他没勇气深究。

    上一瞬仍在牵肠挂肚之人,活生生降临眼前,本应立马窜起身撞到他怀里,喋喋不休诉说连日思念,但薛柔,偏偏做不到,一直透过面前的镜子和他对视。

    “是吗?”薛柔出奇地平静,平静到一定程度,流入了死寂——她的灵气不知不觉被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耗尽了,“你也是,瘦了,憔悴了。”

    崔老夫人的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吧。

    若将现在的她比作秋日枯萎的柳枝,那他则是冬日结冰的池水,生气全无。

    崔介慢慢向前,站在她单薄的背后,低垂的手无数次想要抬起来去抚摸她的发丝,然而好似断了线的风筝,根本不由他自主,始终难以得偿所愿,总是差那么一点。

    “你怎么说服薛怀义的。”

    崔介的声音清朗悦耳,每每听了,心情会变好,薛柔郁郁寡欢久了,也想重温一下开心的感觉。

    终有这么一刻的,当余夫人死拉着他的衣袖,崔寿拧眉,满含希冀地看着他,他几经犹豫,指甲生生掐在掌心下,做出妥协的时候,崔介便清楚预见,现下面对薛柔随口一问时的愧疚与不堪了。

    “他是不是使卑鄙手段威胁你什么了?”许久等不来崔介的答复,薛柔眉心一跳,快速转身,直上手抓住崔介的袖子,“你告诉我,薛怀义做了什么?”

    崔介沉默不语,眼里翻滚过无数情绪。

    他皱眉,薛柔便随着皱眉,他翕动嘴唇,薛柔便跟着翕动嘴唇,当他终于肯开口之际,换她缄默了。

    “陛下命我随军下西南,平定边陲……我,没理由拒绝。”

    他要去西南,那她呢?

    她该怎么办?

    崔介眼尾流下的泪,猛然刺醒了薛柔,她攥他更紧,语无伦次道:“那我呢?崔介,你告诉我,你走了,我如何自处?”

    问到后面,赫然成了咄咄逼问。

    过了二十年优渥生活,崔介头一次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如鲠在喉,也不敢继续直视她,去面对她字字锥心的质问。

    他不言语,薛柔便用力摇撼他的胳膊,他眼神躲闪,她便四处围堵他的目光。总之,不得到回答誓不罢休。

    “你承诺过我,要来带我回去的,那你又说你要去南边……你是要食言了吗?”

    似乎有一双手伸入心窝,狠狠捏住了心脏,叫崔介抽离不得。

    “……是我出尔反尔,我不是人,我该死,我真该死!”

    崔介忽然扬手,照自己的脸打下去,一下接一下,一下比一下狠厉,仿佛使上了毕生的力气。

    “你住手!”

    他折磨的是自己,疼的人不单是他,还有薛柔。

    除却自扇巴掌,将那可笑的尊严踩在脚底之外,崔介做不到别的,所以,他不能停手,不能轻飘飘放过自己。

    薛柔一把拖住他的手臂,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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